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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咚咚咚……”

　　所有燈火俱已熄滅，前背景的門也上了鎖，陰郁中，只有堂鼓聲沉沉地回蕩著。猛地，四條慘白的細長影子躥上臺來，僵直地左蹦右跳著。旋即，又一道壯實的身影出現，借著窗外明滅的雷電，依稀可見他左手執著香火，右手擎著長劍，和先前四條人影糾纏在一路。

　　這是京城新開張的祥瑞戲院在做破臺儀式。所謂破臺，其實是一種驅鬼儀式，通常由一人扮鐘馗，另教四人扮惡鬼。據說是因戲曲演的都是古人故事，戲中人物皆屬亡靈，是不祥之物，所以新開張的戲院往往要破臺討個吉祥。破臺必須晚間舉行，且做儀式時不允明火，以增加神秘氣氛。

　　陡然，一聲凄厲的慘叫將鼓聲生生蓋住。背景觀禮的人群起了騷動，趕緊七手八腳將燈火重新撲滅。只見那飾演鐘馗之人橫躺在戲臺中心，胸口插著驅鬼劍，已氣絕身亡了。而四個“惡鬼”則立在一旁，哆哆嗦嗦惶惶無措。

　　死者正是祥瑞戲院的老板林春風，藝號玉堂春，京城梨園名角。為示破臺儀式的隆重，他明天親自上陣扮天師鐘馗，不想竟落得如斯下場。

　　案件很快報到順天府，府尹凌福彭是林春風的戲迷，聽聞林春風遇害，甚是震怒，責命總捕頭楊琮馬上緝兇歸案。楊琮不敢大意，冒雨到現場細細盤問，并將嫌疑人 ——扮演惡鬼的四名丑生帶回衙門。丑生們連呼冤枉，稱自己與林老板素無怨恨，怎會動手行兇?觀四人顏色，并無說謊跡象。但是，案發時最接近林春風且最有機會動手的就是他們，如果兇手不在這四人當中，那會是誰呢?

　　丑生們提供的一條線索引起了楊琮注意。在儀式進行時，驀然平地刮起一股冷風，而后他們都看到身邊依稀多出一道陌生人影，但是待舉燈過先人影就神奇地消逝了。許多戲院在破臺時會撞到真鬼，說不定這次兇案是厲鬼作祟。

　　對于鬼神之說，楊琮嗤之以鼻，依他看來，如果丑生們所述屬實，那么那個新鮮的人影一定就是兇手，這需要進一步查證。

　　翌日，阜成茶園，臺柱柳靈犀正在演出《鐘馗嫁妹》，一段渾厚的原板換來茶園聽眾滿堂喝彩。柳靈犀將手靜靜一揮，一個穿灰大褂的跟班拿著一只小茶壺，送到他手上。他接過茶壺，背對著聽眾喝了兩口(此為“飲場”，亦是梨園傳統，并非口渴，多是主角擺譜兒的行為)，而后接唱起來。過了半晌，柳靈犀嗓音一顫，突地撲倒在地。旁邊的旦角俯身一看，見柳靈犀面色扭曲，竟已命歸黃泉了。

　　經仵作驗尸，柳靈犀乃中毒而亡，毒就下在茶壺中。楊琮立即將那個名叫梁二的跟班抓回衙門。豈料這梁二竟是個傻子，受審時只管呵呵傻笑，怎看亦不像兇手。

　　聯想到林春風一案，楊琮心內覺得蹊蹺，連續兩起案件，死者皆是梨園戲角，死時演出的曲目都跟鐘馗有關，這難道只是巧合?

　　隔天，楊琮經過裕昌茶館，覺得口渴，便打算出來潤潤嗓子，一掀門簾，看到說書先生唐麻子正唾沫橫飛地解說這兩起案子，茶客們饒有興趣地圍著他。

　　唐麻子神秘兮兮地說： “諸位可知殺死林春風和柳靈犀的真正兇手是誰嗎?這兇手啊，就是大名鼎鼎的捉鬼天師鐘馗。”

　　“唐麻子，你又滿嘴跑轱轆子了吧?”

　　見眾人搖頭質疑，唐麻子急了，說：“我這是有根有據的，聽墨畫堂的鐘孟山鐘四爺知道吧?那可是鐘馗的先人。他們家有一幅祖傳的《鐘馗捉鬼圖》，是吳道子的真跡。就在林春風被殺當晚，嘿，畫上的鐘馗突然之間之間之間就不見了，你們說神奇不神奇?湊巧不湊巧?”

　　“這兩人說白了就是戲子，鐘馗殺他們作甚?”

　　“問得好，問題就出自這戲子的身份上，兩人可都是扮鐘馗時死的，想必是鐘馗不喜歡凡俗戲子褻瀆自己的威儀。”

　　說者無意，聽者有心。楊琮心頭一動，這鐘孟山不是別人，正是楊琮的老丈人。那幅《鐘馗捉鬼圖》他亦看過，橫約一尺，縱約兩尺，細絹所繪。畫面上，豹頭環眼、鐵面虬鬢的鐘馗跌坐于地，手持酒碗暢飲，兩只小鬼哆哆嗦嗦跌在酒葫蘆旁，行將被佐酒。

　　楊琮來到鐘家，迎面撞到了大舅子鐘清，遂扯住他的衣袖問：“泰山大人呢?”鐘清沖書房努了努嘴，靜靜道： “正傷懷呢!姐夫，你去勸勸吧。”

　　鐘四爺膝下有兩兒一女，楊琮的妻子鐘霖排行第一，這鐘清排行第二，自幼體弱多病，老三鐘麒，有氣魄有頭腦，聽墨畫堂近些年的生意全靠他打點。

　　楊琮敲了敲書房門，半晌，門開了，露出一臉高漲的鐘四爺。聽楊琮說明了來意，鐘四爺指著靠窗墻壁道：“你且看吧。”

　　楊琮一看，只見那《鐘馗捉鬼圖》上的鐘馗果已蹤跡全無，只余下酒壺酒碗及兩只小鬼。 “泰山大人，這……這是怎么回事?”

　　“唉，初一那夜，我欲秉燭讀書，誰料打開書房的門，就發現畫變成如此。”初一正是林春風被害時間。

　　“會不會被人掉了包?”

　　“不會，此畫與我相伴多年，毫厘之處皆熟稔，我細細查看過，就是祖先傳下來的那幅。唉，我聽說畫上鐘馗失蹤過后，京城連續發生了兩件命案，作孽啊作孽。”鐘四爺喃喃細語地道。

　　鐘馗顯靈殺人的傳聞像風一樣在京城蔓延開來，引起梨園震動，一時之間，各大戲班均不敢再唱鐘馗戲。然而老天爺總愛和人開玩笑，這不，從宮里傳來新聞，說慈禧老佛爺不日內要舉辦梨園大會，召集京城戲班入圓明園清音閣斗戲，而且特意點名斗戲曲目為“鐘馗捉鬼”。原來這老佛爺被洋人欺負得甚是憋屈，在慶郡王的勸說下，贊成聯合義和團抗擊洋人。開戰之前為討彩頭，酷愛聽戲的她決定和民間開戲預慶，之所以如此青睞“鐘馗捉鬼”，鬼者，洋鬼子也，她是希望借助鐘天師把那些可惡的洋鬼都抓住。

　　召集戲班的差事落在順天府的頭上。順天府連發兩道通告，皆無戲班應召，府尹凌福彭大怒，決定采用武力強迫戲班就范。楊琮聞訊，趕忙前來勸阻。楊琮道：“戲班不愿應招，實則是聽信了鐘馗殺人的傳言。現在當務之急，是在梨園大會舉行之前，抓到真正的殺人兇手，消弭戲班顧忌。”

　　“說得輕易，案發已多日，也未見你有涓滴進展。”

　　楊琮低首拱手道： “屬下無能，不過，屬下已想到一個辦法。”

　　“什么辦法?”

　　“再演一出鐘馗捉鬼。”

　　鐘馗復活(2)

　　護國寺位于西四牌樓北邊，這里每月初七初八都會舉行京城最大的廟會，其時人流如織，煞是熱鬧。這日正值初七，來護國寺的人比往月廟會竟多了許多，天很熱，人們或揮著蒲扇或肩搭布巾不停抹汗，圍在寺前的露天戲臺，議論紛紛。原來，他們都聽說明天護國寺要開演“鐘馗捉鬼”。聽戲是其次，鐘馗是否會再度顯靈，才是他們最關注的事兒。

　　戲是楊琮安排的。楊琮知道，若明天這臺戲能夠順利完成，鐘馗顯靈的謠言便不攻自破;若那“鐘馗”再度顯靈逞兇，順天府也已布下天羅地網，只要他敢來，必然就擒，此可謂一舉兩得。

　　云鑼“咣咣咣”敲起， “鐘馗捉鬼”正式開場，飾演鐘馗的主角踏著方步走上臺來。此人叫蕭英，乃楊琮故交，曾在戲班唱太小生，后因轉做生意而離開梨園。楊琮找到蕭英，好說歹說，并拍著胸脯保證其安全，蕭英這才勉強應承。蕭英功架丟了幾年，跟天天登臺的角兒相比自然遜色不少，幸虧聽戲人的關注點并不在于斯。

　　臨近正午，這出戲行將結束，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。只見火花一閃，“鏊”地一下，蕭英的戲服下擺突然之間之間之間起火，火勢迅速彌漫全身。蕭英慘叫著從臺上跌落，在地上打起滾來，人群馬上騷亂。楊琮大吃一驚，沉著命人拎水潑救。但為時晚矣，可憐這蕭英被燒得面目全非，已然活不成為。

　　捉“鬼”不成反搭上友人一條性命，楊琮頓覺腿腳發軟，氣短若窒。

　　鐘霖剛進門，就看到楊琮失魂落魄地坐在廳內，她上前道：“祖公，我方才去探望爹爹，爹爹通知我一件奇事，那鐘馗又附回畫卷之上了。”楊琮眼睛一亮，復又黯淡下來，凄然道：“晚了，已經晚了，恐你我夫妻即將陰陽相隔。”鐘霖一臉驚詫，問道： “相公何出此言?”

　　楊琮將護國寺之事通知妻子，道： “護國寺之局，是我立下軍令狀后凌大人才應允，現在事兒做砸，唯有依軍令狀一命償一命了。”鐘霖花容失色，失聲道：“這可如何是好?”

　　很快，楊琮被打入死牢，順天府貼出告示，意于兩日后將其押往菜市口斬首。兩日后，楊琮不但沒被問斬，反而被釋放了，差役通知他，鐘馗案兇手已經自首，正在大堂受審。楊琮馬上趕往大堂。見兇手跪在堂下，正是他預料之中卻又不愿預料成為事實的一個人——鐘清。

　　世上并無鬼神，鐘馗顯靈之說實在荒誕不稽。當楊琮從妻子口中得知鐘馗又附回畫卷時，他便曉暢，這是兇手“罷戰”的意思。由此可見，兇手并不想這么無休止地殺下去。這個人既然能夠在鐘家書房兩番做手腳，那么極有可能就是鐘家之人。于是楊琮請凌大人貼出處斬自己的公告，果然引出了真兇。

　　無須用刑，鐘清便供出了一切事實。原來，鐘清并非鐘四爺的親生兒子，他原名沉醉，家住石家莊，其父沈笠是當地知名戲班德馨社的班主。某日，石家莊知府請德馨社到衙內唱堂會，不曾想，沈笠有兩個弟子無意中看到衙內有一對和田軟玉雕琢的貔貅，代價連城，竟暗將貔貅盜走，漏夜遠走高飛。知府遷怒于沈笠，將其投入大牢。沈笠在獄中生了場大病，一命嗚呼，沈家自此敗落。事先只有10歲的沉醉輾轉流落入京城，被鐘家收養。鐘四爺見沉醉靈巧聰明，甚是喜愛，便將其認作兒子，取名鐘清。一次偶然的機會，鐘清碰到了當年盜走貔貅的兩人，現在他們已經成為京城梨園的風云人物——林春風與柳靈犀，塵封多年的復仇火焰熊熊升起，他開始默默籌劃。

　　祥瑞戲院破臺那天，鐘清提前躲在了前排椅子下面，因為天色已晚，他又穿著黑衣，是以未被人識破。待破臺開始，鐘清就迅速跳到臺上，奪過林春風手上的驅鬼劍，狠狠刺進了他的胸膛，而后滾落入臺下，躲了起來，等戲院門打開后，趁著雜亂溜了出去。過后鐘清把目標對準了柳靈犀。他知道柳靈犀平日上臺有“飲場”的習慣，于是偷偷在“飲場”所用的茶壺里下了劇毒，梁二是個傻子，自然未能覺察，柳靈犀就這樣也被他順利除掉。

　　鐘清聽說順治年間江寧曾發生過怨鬼殺人案件，遂決定依葫蘆畫瓢。他在聽墨畫堂耳濡目染，靜靜學會了贗畫技能。在動手殺林柳兩人之前，他炮制了一張沒有鐘馗的《鐘馗捉鬼圖》，而后與書房內的正本偷龍轉鳳，偽造出鐘馗顯靈殺人的假象，并借助唐麻子的嘴傳遍全城，以轉移順天府的注意。但沒想到，此事很快被精明的鐘四爺看出端倪。在鐘四爺的逼問下，鐘清道出了隱藏多年的身世以及殺人的事實。這些年來，鐘四爺早將鐘清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，他不忍鐘清被抓，思考再三，決意替其隱瞞。是以當楊琮來查問時，鐘四爺一口咬定那幅畫就是原畫。

　　當京城百姓都認為案件乃鐘馗所為過后，鐘清以為此事就這樣瞞已往了，豈料蕭英居然又要在護國寺開演“鐘馗捉鬼”。為了持續圓這個謠言，鐘清只好硬著頭皮將蕭英殺掉。他從琉璃廠買來一種特制的白炸藥，用水稀釋，而后潛入蕭英家，將炸藥涂在戲服下擺不顯眼處。這白炸藥遇熱即燃，初七廟會當天，日頭高掛，經太長時間照射，戲服兀自燒起。

　　蕭英的離奇死亡，雖讓鐘馗顯靈之說顯得愈加篤定，但卻因此連累了楊琮。見姐夫行將丟掉性命，良心未泯的鐘清再也坐不住了，毅然到順天府自首。

　　轟動一時的鐘馗顯靈殺人案就此真相大白，鐘清被判處斬刑。

　　行刑那日，烏云密布。鐘四爺年紀大了，怕承受不了如此打擊，是以沒來刑場，鐘麒放心不下爹爹，也在家陪他，收尸的義務就落在了鐘霖與楊琮身上。

　　鐘清是被獄卒從牢內抬出來，而后躺在刑臺上受刑的。他得了嚴重的風濕，一到陰雨天，寸步難行，尤其是膝蓋，更是彎曲不得。

　　鐘霖伏在鐘清的尸首上，哭得死去活來。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，砸在楊琮的臉上，他怔怔地望著這凄迷的天空，突然之間之間之間醒悟過來，猛一跺腳，道： “糟了。”他徑直沖到了鐘家。鐘四爺一臉的憔悴，正孤零零坐在鐘麒的門前。

　　鐘四爺沙啞著嗓子問： “清兒走了?”楊琮點了搖頭。鐘四爺蒼老的身軀晃了晃，再也支撐不住，頭栽倒在地。楊琮從鐘四爺身上尋到鑰匙，打開房門，只見鐘麒被五花大綁綁在椅子上，臉露悲憤。

　　楊琮替鐘麒松了綁，他一會兒就哭倒在鐘四爺的身上，嗚咽道：“爹爹，哥，你們何必如此呢?不孝麒兒不值得你們這樣做啊!”楊琮沉聲問： “麒兒，你才是沉醉?”鐘麒木然地點了搖頭。

　　鐘清與鐘麒雖不是親兄弟，但感情之深并不亞于親兄弟。鐘清邇來身子狀況日下，被查出罹了惡疾。當得知鐘麒要去自首時，自知時日無多的鐘清決定替弟弟受刑。鐘四爺忍痛答應了，但倔強的鐘麒卻死活不肯讓哥哥如此犧牲。萬般無奈之下，鐘四爺和鐘清只好將鐘麒綁了起來，關在家中。

　　楊琮長嘆了口氣，暗罵自己糊涂。其實，當鐘清被抬出牢房時，他就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勁。直到雨點砸在他身上，他終于想到來了，林春風遇害當晚也是下雨天，試問，病發的鐘清如何能屈身躲在椅子之下?

　　鐘清代替鐘麒死了，這鐘麒又該如那邊理?凌福彭難以抉擇，只好將案情如實呈送慈禧。慈禧聞聽如此凄絕之事，遂格外開恩，下懿旨免除鐘麒死刑，改判充軍伊犁。

　　梨園大會如期召開，可惜崇尚鬼神的義和團最終未能抵御住洋槍洋炮，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城，慈禧攜光緒帝狼(wolf)狽而逃，召開梨園大會的圓明園也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，令人不勝唏噓。